又鸟毁了商纣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周易》

前几日，我在《殷寿淫暴史》一文中，提到关于殷寿和“又鸟”的一段公案。

让我们简单回顾下。

话说这殷寿从小智商爆表，有一天，老师让殷寿刻甲骨文的“鸟”字，结果殷寿刻了个“鸡”。老师看了直摇头，我让你刻鸟，你这刻了个啥？

殷寿发现自己刻错了，但死不认账，狡辩道，这个字叫“鸡”，是地上跑的，就是把天上飞的鸟用手抓回来养着吃肉。

老师说，仓颉并没有造这个字啊。

殷寿回答，仓颉没造的字，我们就不能造吗？仓颉活的时候，鸟在天上飞得太高，他抓不着，现在，我们抓住了这些鸟，就可以养起来，给它起个名字叫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老师词穷，自此以后，家养的鸟就叫做鸡了。

有读者看了殷寿与又鸟的这段公案，在文后留言，刀郎：又鸟的出处，好家伙，都连上了。

看到这则类似于“玩笑话”的留言，引起了我的一些严肃思考。

殷商时代，将甲骨文刻在龟甲和牛骨上的巫卦盛行，事无巨细，都得算上一卦，以卜吉凶，在某种程度上，精通算卦的巫师可凭借对卦辞的“独家解说”遥控君王，干涉朝政。

背负血海深仇的西伯侯姬昌即在朝歌大狱里推演八卦，逃出大狱后又在自己的西岐住所深挖地堡，天天躲在地堡深处“算卦”，最终找到了灭商兴周的密码。

可以这么说，商纣就是被姬昌算卦算死的。

在《姬昌和殷寿的血仇》及《殷寿淫暴史》这两篇文章中，我对这段故事都有提及，但均未深入，今天，不妨专就这个话题写一篇文章，让大家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

西边钢厂老板之子、语言哲学大师维特根斯坦有两句名言，第一句，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第二句，语言的界限即是世界的界限。

殷商占卜习气风行，文王姬昌推演八卦，无异于通过玄之又玄的鬼神道出了“不可言说的东西”，打破了“语言的界限”。由此，商周两国，一个如遭天谴，一个若有神助，风云突变，改朝换代，诿之封神，尽归劫数。

探讨商代历史，最直接最可信的材料便是用刀在龟甲和牛骨上契刻出的甲骨文。

甲骨文属于象形文字，有如涂鸦绘画，例如甲骨文中的“酒”字：

明显能看出装酒的容器以及酒滴溅出的创意，“酒”字描绘出的装酒容器，底部是尖形的，与距今6000多年的半坡文化出土的尖底陶瓶类似，这很可能是甲骨文承继的古代字形。

商代晚期，铸刻在铜器上的族徽文字，比起甲骨文，更接近原始图像，如“象”作：

以描摹物体形态为基础形成的甲骨文，天然具备占卜属性。

商代占卜分“冷占”和“热占”。

冷占中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抓一把草，判别是单数或双数，作为答案的肯定或否定，或作为是否该做所占之事的依据。这种傻瓜式的DIY算卦，就像某个怀春少女摘一朵花，一片片撕去花瓣，同时嘴里念叨，他爱我，他不爱我……

周文王姬昌被商纣王殷寿囚于羑里算卦时，手头大概没有龟甲，牛骨等叮叮当当的占卜全套工具，他进行的很可能就是“冷占”。

当然，姬昌这种高段位占卜选手，肯定不会像怀春少女那样，抓一把草，边往外择边嘟囔——殷寿会杀我，殷寿不会杀我，殷寿会杀我，殷寿不会杀我……

姬昌的“冷占”，采用蓍草，通过复杂的手续得到一个数目，再根据多次出现的数目，进行是与非的判断，用现在的说法，这就是——概率。

吞食儿子伯邑考的肉酱制成的肉饼时，姬昌装作啥都不知道，吃得津津有味，大概就是因为提前“算计”过，自己这么整，生存的概率比较大。

热占比冷占复杂的多，类似现代按摩技师随身携带的工具箱，热占师必须倚靠“龟甲”、“牛骨”等工具，常见的占法，是灼烧骨头使其显露出兆纹，再根据兆纹的形象做是非的判断。

甲骨文的“卜”字：

，就是占卜用的甲骨烧灼后所呈现出的分裂的兆纹形状。

兆纹的形状反映出的意义是好是坏，取决于占卜者事前与神灵的约定，也就是说，在烧灼甲骨之前，必须先与神灵约定，什么样的纹路走向代表什么意义。

看到这里，有的读者可能会说，害，不就是烧骨头看纹路嘛，这也太简单了，这占卜师也太好当了。

其实不然，冒然用火烧骨，骨头受热后遇冷，会收缩产生拉力，如果拉力不平均，骨头就会裂开成纹，否则，骨头只会烧焦或烧坏，而无法显示纹路。

《甲骨文有故事》一书的作者许进雄曾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材料科学研究所的一位博士合作，经过几次三番试验，找到了将骨头烧出纹路的“技巧”。

骨头里含有的骨胶原，是一种导热物质，若用火烧，热量会传导，无法产生受力不均的拉力现象，因此并不会产生裂纹，也就没有占卜效果。

占卜的关键，是要使骨头失去所含的骨胶原，但又不能让人看出异状。如此，才能彰显占卜师的“魔力”。

那么，如何才能将骨头中的骨胶原除去呢？

方法很简单，只需将骨头在水中浸泡半天，骨胶原就会慢慢释出，溶解在水里。稀释掉骨胶原的骨头，外表看不出任何异状，再用火烧，纹路立现。

商代的占卜师，大概无意间发现了骨胶原的秘密，起初秘不外宣，以作为行业机密，否则，骨胶原的秘密一暴露，人人都能烧出纹路，人人都是占卜师了。

此外，为了进一步增加行业壁垒，商代占卜师对用来占卜的龟甲和牛骨有严格要求，在占卜之前，必须对其进行多道手续打磨，包括锯、磋、挖、刻等，以商代使用青铜工具的效率而言，一天只能完成一版，再加上长时间的浸泡、晒干，占卜（热占）就成了一件“仪式感满满”的专业行为，大大增加了从业者的神秘性和权威性。

占卜师在用火灼烧龟甲兽骨时，先与神灵口头约定，说好以什么形状的纹路表示什么意思，比如约定横纹向上表示肯定，向下表示否定，灼烧之后，通过验证纹路的走向，来预测所占事情的吉凶。

这种骚操作里暗藏着一个BUG。

这个BUG是——如果占卜师能控制兆纹裂开的走向，就能间接达到控制问卜人的目的，如果这个问卜人是商王，那么，占卜师就能牵制商王的意愿，甚至达到左右朝政的目的。

而事实上，经过后世试验得知，兆纹的走向是可以控制的，尤其是牛骨上那种一长一圆的凿形，也就是说，个别“活儿好”的占卜技师，完全可以通过不动声色地控制兆纹走向来暗中操纵国家权柄。

商朝末期，最拉风的占卜师是谁？西伯侯姬昌。

许多甲骨文史料中有记载，姬昌曾为纣王殷寿占卜，占算战争的吉凶，并多次得到纣王的奖励。

姬昌这位商末头号占卜师，想必是懂得如何将骨头烧出想要的兆纹的，纣王用兵，找姬昌算卦，十分灵验，这背后的真相，很可能是——姬昌靠“烧骨”技巧，让兆纹呈现出符合自己意思的纹路，以此左右纣王调兵遣将的决策，而战争结果多有“灵验”，则极有可能表明姬昌颇具军事头脑。

有史学家分析得出，姬昌曾参加了纣王征伐鬼方、西戎等部落的战争。可以想见，姬昌辅佐纣王征战时，一方面用算卦的绝活儿讨得纣王欢心，一方面暗中谋划，将纣王屡次战役的成败得失牢记心中，以备他日反水之用。

后来，纣王将姬昌囚于羑里，很可能是察觉了姬昌的野心。顺带说一嘴，《封神》电影中，狐狸精道出纣王心底的欲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当全天下的王。

其实，这句话更适合姬昌。

纣王除了察觉姬昌的野心，还可能发现了他占卜时控制兆纹的秘密，乃至于摒弃“牛骨占”，改用难以通过烧灼控制兆纹走向的“龟占”。

许多出土自周原的甲骨都表明，当时商与周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

其中一片甲骨上，刻了这么一句话——衣王田至于帛，王维田？

“衣王”是周人对商王的称呼，商国自称为商，但周人对其则有“商、衣、殷”三种称呼，“衣”的用法，可能含有轻视之意。

衣王田至于帛，意思是商王到帛这个地方田猎。古代国家相争，常有借田猎之名行侵略之实，因此，这片甲骨上记录的潜台词，是周人疑惧心态下的问占之语：商王来帛，真的只是为了打猎吗？

历史上，姬昌的父亲季历死在纣王的祖父文丁手里，姬昌的长子伯邑考被纣王剁成肉酱，这是不共戴天的两代血仇，注定了周文王姬昌要将反商大业进行到底，与血亲复仇相伴随的，还有周人不可言说的隐秘欲望——取代殷商，做全天下的王。

到了武王伐纣时，在发动战争前，周武王占了一卦，得到的卦辞是：岁贞，克昏夙有商w。意思是朝夕之间就能取代商朝，用现在话说，就是大吉大利，今晚吃鸡（又鸟），赶紧动手吧。

就这样，周武王姬发继承其父周文王姬昌的遗志，发动战争并取得胜利，建立了周朝。

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占卜背后是变幻莫测的人性。

通过使用龟壳兽骨占卜的“王八之业”达成统一天下的“王霸之业”，姬昌堪称古今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