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万玛才旦导演 -罗攀

19年前的一个中午，我那个时候还在电影学院上学，当时正在学校食堂准备吃饭。一个同学告诉我说一个文学系的学长找你呢。我说谁啊，他说是一个藏族同学，叫做万玛才旦，说是马上要拍毕业作业，想找你去拍。我一听是藏族人，来了兴趣。因为正好一年前第一次去藏地玩耍，很喜欢那里。于是我被同学带到食堂的另外一个角落，见到了万玛才旦。

当时他身边已经有几个人跟随着他，似乎他已经成为某一圈人的领袖。万玛才旦见我第一句就说：你是罗攀，听说你是一个很难合作的人啊。 我一听，有些奇怪，甚至说有一点气恼：你都这么说，你还找我做什么？ 万玛笑了笑，显得很成熟，以后他一直如此。他说：那我就要找你啊。

简单愉快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大约一个月之后，2004年的一月份，我就参加了万玛才旦的毕业作业《草原》，作为摄影师。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独立当摄影师。寒冷壮阔的甘南草原留给我很深的人生记忆，拍摄过程艰苦但却愉快。万玛从容不迫，永远保持着沉着的微笑。无论对谁都是慢条斯理地讲话。拍摄结束之后，他带我们一起去了拉扑楞寺旅游。在寺院后山的草坡上，我们一起聊了很多未来，人生，信仰的话题。具体谈了什么，我都忘记了，不过却记得那天下午，就在聊天的时候，天空突然降下鹅毛大雪，银白的雪花四处飞扬。那是一次极其难忘的经历。就在碌曲县的尕海湖旁边，我和万玛才旦拍摄了一张合影。当时我没有拿到照片，直到13年之后，2017年的冬天，突然万玛才旦用微信发给了我。再一次看到我们二十多岁的样子，一起显得那么年轻，那么久远。

拍摄结束，回到电影学院，随即胶片被送到北洗厂冲印。样片出来之后，影像感觉不错，老师们看了都说拍的很有味道，万玛才旦也很满意。我心里很开心。不要说为什么拍的好，只想说我的第一次摄影师经历留给了万玛才旦，这个让我佩服和尊敬的学长，心里一直充满着感激和愉悦。

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去过他在西宁的家，也见过他的夫人，还有他贵德县的一些亲戚。十五年前，他甚至参加了我在拉萨的婚礼，作为特别嘉宾讲话。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不过很久之后，听说他要拍摄电影《静静的玛尼石》，但是摄影师却没有找我，而是我的一位同学。说心里话，那时内心是一点点地伤感的，还有埋怨。为什么你不找我呢？可是导演选择摄影师有他的自由。我不能说什么。这样岁月悠悠，时光流逝，直到2013年的夏天。

有一天下午，万玛才旦跟我打电话说，我有一个电影在老家拍摄，你有没有时间。我想都没有想就同意了。随后我们一起去了青海的尖扎县看景。大约那一年的十月份，就在黄南州最美的秋天到来之际，我们合作的第二部电影《五彩神箭》开拍。

可以说，《五彩神箭》的拍摄过程是我这么年来最最怀念的拍摄经历之一。优美的风景，朋友间的无间亲密，还有亲情，创作上的愉悦，等等。一切按么难忘。万玛依然保持着可怕的冷静，极度的从容。在拍摄现场，他一直对我很宽容也很支持。我提出了很多很奇怪的想法，甚至连我自己都有一些意外，他却总是很肯定的支持我。有一次，一个很大的群众场面，不知道什么原因我非要再来一次，可能是我觉得不满意吧，我提出无论如何我要再拍一次。万玛说我觉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有很多镜头要拍呢。我说，不行，一定要再来一次。我看见万玛有一点点的不高兴，可是他低头想了几秒钟，然后平静地，带着微笑地说：好吧，那就再来一次，依你的。

依你的。这是听过的导演曾经对我讲过的最最柔和的话语。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是很成熟，对于很多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总是纠缠不放。万玛知道他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不过，我看得出，或许出于同学之谊，或许是简单地尊重，他放任我了一次。此时回忆这一幕，不禁感慨万千。

记得杀青那一天，我们在尖扎县一个山顶拍摄完最后一个镜头。大家收拾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我对万玛说：你看这就是做电影人的意义所在。他问是什么。我说：就是在如此寒冷的冬日黄昏，跑到这么高的山顶能欣赏到如此美的日落，如果不是拍电影，怎么可能呢？谢谢你给了这个机会。万玛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不过什么也没有说。

还能说什么呢？我常常会回忆这一幕。

我不得不说，可能《五彩神箭》并不是万玛才旦导演作品中最最出色的一部，他其他的电影的名气远远超过这部。在很多提到万玛导演的代表作的时候，常常看不到这个电影的名字。他的《塔诺》，他的《老狗》，他的《气球》等等无论在艺术贡献还是知名度上都超越了《五彩神箭》，那些电影他也找了别的摄影师合作。但是《五彩神箭》对于我个人的意义重大。他不仅是我和万玛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也是改变我命运的电影。因为这部电影后来在上海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摄影奖，而这个奖项为带来了职业生涯的新篇章。要知道，就在拍摄《五彩神箭》的那一段日子里，我甚至在北京租房子住都有一些捉襟见肘。

后来的日子，每次我约到他，都会重复一个话题：万玛，请你再找我拍一部电影吧。无论我怎么请求他，他总是微笑的点头，说好的好的。甚至有一次，他告诉我，罗攀，你现在都拍摄那么大的电影，你可能拍不了我的电影啦。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他说，你的影像有一些商业，好像不是那么先锋了。 其实，可能万玛不知道，他的这几句话让我难受了很久。我似乎感到被这位可敬可佩的学长抛弃，或者遗忘了。我的确失落了一段时间。 所以当后来两次，他重新打来电话，说他有一部电影希望我可以帮他拍摄，而我却因为时间档期冲突总是错过的时候，心中的那种不舍和懊恼，别提多难受了。造物弄人，后来接近十年，我们总是失之交臂。对此，我只能遗憾。甚至直到万玛离去的前两个月。2023年的3月中，他发微信问我的时间，说4月底有一个电影（后来我知道是他儿子当导演）你有没有时间啊。我说我想去，可是时间有点点困难，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呢。万玛说不行，可能不行，下次我们再说吧。我当时又一次遗憾。可是我不知道的是，这一次我只能遗憾终生了。

一个人总要走的。夜半时分，朋友微信我，咨询我万玛导演是不是走了，起初我不信，驳斥说尽是胡说八道。可是几分钟之后，朋友的电话证实了这一个消息。紧接着，好几个朋友都告诉我这一噩耗。于是我才意识到，一切是真的，而且无可挽回。 万玛就这么走了，毫无征兆。我的好朋友，学长，我一直敬佩的人，突然间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二十年来，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经历了很多波折和变化。我也改变了很多很多，但是每次提到，或者见到万玛，当年刚刚认识的时候那种亲密和热情，依然不变。我没有想到他会走，会在拉萨—这个让我记忆深刻的城市—离开。突然，我想起来，就在差不多十年前的一天中午，我们偶然在西宁的机场候机大厅相遇。当时我们坐同一个航班飞往拉萨。我们在候机厅闲聊。我发现他的脸色非常红，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有高血压。我说，那你在拉萨要注意啊，海拔高，你又有高血压。他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让后我们各自登机。 听闻万玛因病突然在拉萨去世。我马上想到这个十年前的往事。如果说它会暗示什么，或许那一刻，已经暗示了什么。

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寂寞的万玛身边会聚集很多人，很多关心他的，为他送行的人。怎奈我远在异乡，无法赶回为他送行。想到这些，真的是叹息不已。但愿万玛在那边还会惦念我这个遥远的朋友。

别了，万玛，我的朋友，永远记住你。

罗攀

2023年5月8日

L.A